鼠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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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小说家,加缪也许不能算是著作等身的那一种。作为哲学家,加缪一系列成就斐然的小说则成为他思想的放大器。自19世纪初以来,影响了一代又一代在生活里困顿迷茫的青年人。他出版的第一部小说《局外人》使其在欧洲一举成名,直到今天,它依旧是美国大学校园里最流行的小说。而《鼠疫》则是加缪重要的代表作,它和《局外人》、《西西弗斯神话》一起构成了其「荒谬」哲学的理论框架——从本质上来说,生活是「荒谬」的。
《鼠疫》的文学体裁,作者已经在小说里界定清晰了:编年史。通篇理性而略带平淡的笔法让《鼠疫》脱离了一般小说的审美高度——就像在新冠肺炎时期,所有人都在等着阅读的疫情动态通知。读者并非在鸟瞰这群被鼠疫蹂躏的可怜人们,而是与文中所有与鼠疫奋战的主人公们共同在「荒谬」的生活里寻找片刻的安宁。
让我们回到主人公里厄医生在鼠疫爆发之前,送走病重的妻子疗养对她说的话作为路标,重新审视这部小说:
你回家时,一切都会好些。我们要从头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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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发生在法属阿尔及利亚的一个名叫阿赫兰的港口城市。从谷歌地图可以看出,这座城市位于地中海最南端,城市背对海湾建造,除非特地前去寻找,谁也不能瞥见大海。同时,典型的地中海气候注定了这座城市拥有灼热的夏季,以及晴朗的冬天。雨水只在特定的季节出现,它不留情面的宣泄则意味着泥泞遍地。
如果要了解一座城市,最有效的办法是探索那里的人们是如何工作、如何恋爱、如何死亡。加缪用给这些忙于工作,既狂热,又心不在焉于生活的城市居民写下了这样的注脚:
由于缺乏时间,也缺乏思考,人们不得不相爱而又不知道在相爱。
这不免得让读者们为他们继续面对的悲惨境地感到担忧——这些人们看上去生活糜烂、思想散漫。男人们爱女人,爱电影、爱洗海水浴,爱好一切凡人得以享乐的活动;女人要么和情人们在情爱中互相满足,要么安于长期的夫妻生活,两个极端之间,几乎没有折衷。
在某一个缺乏特殊性的春天,街市上突然出现许多已老鼠的尸体。那些老鼠是从城市的角落里跌跌撞撞地爬出来,往往摇晃几下身子便吐血而亡。也许是这座普通得荒诞的城市想要重新清洗使它感到重负的体液,让一直在它身体内部折磨它的疮疖和脓血升到表面来。
随着故事的发展,鼠疫杆菌的手掌逐渐攥住这一座城市所有人的命运时,当局终于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他们害怕了。」电报上写着:「 宣布进入鼠疫状态,关闭城市」。
3
《鼠疫》是一部按编年史制式写作的历史小品。作为加缪代言人的主角在小说故事的起承转合中也不是最重要的角色。因此,这部小说是在描绘了一幅人物群像:
里厄大夫是拯救阿赫兰这座城市的「吹哨人」,他的命运至始至终都略带几分悲剧色彩。理性与克制是他的代名词。
塔鲁是这座城市的短暂住客,他的法官父亲肆意地滥用法律以夺取无辜人的命运,为了寻求内心的安慰,从而来这座滨海小城生活。身体健壮的他,是居民志愿队的核心力量,所写的纪实手稿成为了里厄大夫写作的重要资料。
格朗先生是一位勤勤恳恳的公务员临时工。生活贫困,是里厄大夫免费治疗的病人。哪怕在鼠疫爆发最严重的时候,依然勤勤勉勉的工作。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他被加缪认为是「真正代表了推动防疫工作的笃定美德」。
朗贝尔因为出差意外滞留在阿赫兰。当疫情开始时,他把自己当成是局外人,认为自己有权利离开这座城市与远在巴黎的恋人相聚。最后他受到里厄大夫和塔鲁等人的精神感召,加入了志愿队。
科塔尔在鼠疫开始之前曾经想要自杀,后被格朗救下。在鼠疫流行期间,他一堆在市民之中混的顺风顺水。然而当鼠疫烟消云散,所有人都在为了庆祝城市开放时,他却无法面对这一切。
在鼠疫肆虐的城市里,城市中的死亡阴影就和城市海岸线延绵的天际一样浓黑。这些出于自身道德责任感的主人公们,实际上可以是做是一个「人」在如此贴近死亡的地方生活,所能被扭曲而成的种种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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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文已经说明了《鼠疫》的地点、时间与人物。而从小说的角度审视这本小说的剧情,全文波澜不惊,好比鼠疫冷酷地收割生命一般推进整个故事。鼠疫在第一年冬天结束开始,又在第二年冬天开始时结束,这期间有令人发指的人间炼狱,亦有令人感叹的人道主义援救,还有一些鲜活得滚烫的生命为了自己的信条和鼠疫杆菌殊死搏斗。
然而鼠疫并非是想大加渲染这些超脱于这种城市大多数人道德水平的鼠疫「英雄」。实际上加缪最为推崇的是在鼠疫期间,为了维持城市正常生活而坦然坚守岗位的人们。英雄对于生活在疫情中每一个人的意义应当被给予充分客观的评价。适当的英雄主义是重要的,但弥合人们被疫情蹂躏过的心灵需要所有人皆怀有理智,并且绝不跪下求饶。控制疫病的唯一办法在于坚定的控制住局面,尽量少死人,少感染人,少照成亲人之间的离别,不要让情感的纽带仅仅只是以想象力来维系。
同鼠疫搏斗,这个真理并不值得赞扬,这只是顺理成章的事。
这是非常朴素的真理——鼠疫于人类而言不过是讨厌的过客,我们也许恐惧过,却难以使我们绝望。在它疯狂掠夺我们同胞的生命时,我们也许会暂时的放弃许多生活方式,但是最终那些美好的、热情的、乃至于恶俗且略有些不堪的生活都会再度充斥我们的生命。小说的每一页推进,里面的人们就更接近这次苦难的终点,生命的每一天度过,普天之下的人们就更接近人生的终点。
既然鼠疫或肺炎扑灭了一切色彩,赶走了一切快乐,对于生活意义的追问便在此刻产生了。而这样的问题又是所有问题里最难回答、最需要回答同时又是最模糊不清的问题,认真想要作答的人往往并不从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加缪通过鼠疫给出了这样的回答:
可鼠疫究竟是怎么回事?那就是生活,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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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使篇幅不至于过长,并得以和小说的章节数相呼应。在本文的最后我想谈一谈对小说的各人评价,以及对现有中译本推荐。
小说的优点此处上文已经表达完整,无需赘述,而小说的缺点也比较明显。《鼠疫》内涵深刻,但过于理性而克制的笔法使得阅读门槛在无形之中拔高了——倘若把阅读当作一种消遣的人也许无法从中获得足量的快乐,因为加缪要说的就是一件合情合理,毫无意外的故事。除去必要的生死离别,小说几乎没有一处高潮描写。这种弱情节的反高潮小说需要在阅读的同时思辨,并以理性和平和的心态去仔细阅读。按照10分的标准,「鼠疫」可以拿到8分。
至于译本个人较为推崇上海译文出版社刘方先生的译本。相较于微信阅读最高阅读量的李玉民,此译本文辞更为流畅,读起来要更为雅致。节选两译本的同一句话以供参考
刘方: 如果说那个时期最大的痛苦,最普遍也最深切的痛苦是关山阻隔,如果说将瘟疫的那个阶段重新描写一番在良心上是责无旁贷的,那么,这一点也同样真实:在那时,那种痛苦本身正在失去它哀婉动人的一面。
李玉民: 正是这种客观性本身指导他现在要说,那个时期的巨大痛苦,最普遍又最深重的痛苦,如果说是生离死别的话,重新描绘鼠疫的那个阶段,如果说在思想上是责无旁贷的话,那么这种痛苦本身当时就丧失其感人的特点,也同样是千真万确的。
刘方: 总之,是那逐渐充满整个城市的无休无止、令人窒息的沉重脚步声,它夜复一夜,以最忠实最忧郁的音调呼应着那盲目的执著之情,这种情绪终于在我们心中取代了爱情。
李玉民: 总之是无休无止的踏步,汇成令人窒息的声响,渐渐充斥全城,而且夜复一夜,赋予盲目的执着最忠实、最沉郁的声音,于是在我们心中,这种执着替代了爱情。
可见刘方在语言的使用上更为克制,阅读的感受也更为隽永。当然译本选择总是自己的主观喜好,《鼠疫》本身也值得不断地被重新翻译,重新诠释,用严肃的眼光去一再审视。